自从来到鬼城之后,吕蒙除了履行职责——训练一百死士之外,几乎什么事也不做。每天除了操练、攻杀、睡觉,唯一与外界的接触就是和那送给养的校尉交谈几句。那校尉本是受排挤才不得不接了这苦役,也就始终沉默寡言,很少说到外面的事情。因此,除了知道江东出兵十万攻伐荆州之外,其余一概不知。他既不知道大都督周瑜官复原职,也没收到任何要用自己或者鬼城死士的消息。但是,凭着一种先天的直觉,他知道离自己领命的日子不远了。
这是初夏一个阴冷潮湿的夜晚,风暖烘烘地吹着,星星和月光都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杂花都开了,空气里有一股咸腥发黏的气味。吕蒙正独自一人,坐在后殿一个结满蛛网的角落自斟自饮。在他面前,是那支铜箫和一碗颜色发黑的牛肉。自从准备发兵荆州之后,吴阿给鬼城的给养便逐渐减少,酒肉自不必说,就连那米饭菜蔬,也渐渐削为之前一半。吕蒙曾问那送给养的校尉,那人说大都督有交代,开战后这里的给养需求会越来越少。吕蒙听了,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周瑜交代的要将二百死士练至百人之内的话。想明白之后,他也就赶紧加大了对死士的训练力度,纪律也故意松动了。当天早上,有两人为争一个馒头打起来,他故意丢了冷眼走开,结果那两人的争斗渐渐扩大成两个帮派的争斗,有七个人的脑浆进了盛早饭的粥桶。后来这争斗的气氛越来越活跃,几天前厮杀训练时,竟先后有十一人死于非命。对此,吕蒙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转变。一开始他还常常不忍,后来也就安之若素。他也没奈何,这是自然淘汰,是战备的一部分。因此,空气中这咸腥味,还有这乌黑的臭牛肉,不但可以忍受,而且还让他有些兴奋了。
吕蒙吃了一块味道发酸的牛肉,又勉强喝了一口酒。忽然将稍稍前屈的脖颈伸直了,盯着前方的目光飘忽了开去。他感到有人正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且似乎有一只手正朝自己的脖颈后方伸了过来。他脑中一个闪念,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他没有扭住对方的手腕,也没有作声,而是用右手掏出一把匕首,悄悄抵在了那人的腰间。
“嘿嘿……”那人嘿嘿一笑,还是伸出手来,往那碗中拈了一块牛肉,扔到自己口中。“我肚饿……”他说着,已经将牛肉吞下肚去。
这不是别人,正是吕蒙第一次来鬼城时在门口遇见的骷髅少年,他不仅贪吃好喝,而且机敏异常。这些天来,他因为吃拿卡要和吕蒙渐渐混熟,吕蒙对他比别人多一份熟稔的同时,也多出了一份欣赏。事实上,因为他消息灵通,吕蒙经常通过他向整个鬼城发布消息或命令。他有点像吕蒙在鬼城给自己设置的传令兵。
吕蒙收起腰间的匕首,将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喝了,又重新斟了一杯,推到他跟前问道:“何事?”
那少年拿起酒杯一仰而尽,又咂摸了一下嘴,叹道:“外头来了个死货,白白胖胖的,像个账房。要不是你有交代,真想烤了他,那肉肥的哇,让人看了想流口水……”
吕蒙摸不着头脑,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截断他的话嗔道:“什么人?来干吗?”
“不知道是什么人,他自己不肯说,只说是替大都督送话。”那少年笑嘻嘻地道,一只手悄悄拿起那酒壶,往怀中塞去。
吕蒙蓦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少年,飞快奔出大殿。
果不其然,后殿门楣的阴影里正站着一个熟悉的矮胖人影,来人不是别个,正是被吕蒙骂作庸主,一怒之下差点将吕蒙一箭射死的江东主公孙权。
“主公!”
吕蒙作了一个长揖,沉声道,目光却并不看向孙权。
孙权仔细看了吕蒙一眼,那目光十分复杂,似乎想关心他的伤势,又似乎想和他说点儿什么以表达歉意,可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言地抬起右手,将什么东西从食指与拇指的指缝间自然垂落。
“叮——”
随着一声清冽的金属之音,吕蒙定下神来,他看得分明,是自己脖子里那枚被一分为二的铜钱。不错,确是大都督派来传话的人。“三个月后,会有人执我这半边兵志前来找你。无论此人是谁,也无论此人下达什么命令,传达的都是我的话。你即刻率队出发,完成使命。”吕蒙的耳边响起了周瑜最后的叮咛。
“明白了!”吕蒙立刻正声道,“末……吕蒙在此待命已久!现在听凭主公吩咐!”他本想自称末将,后又想起自己早已被主公削职,只得临时更改过来,脸上露出一缕隐隐的惭愧之色。怎么说还是他见识短浅,误会了主公,他心里想。
孙权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厉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次攻打荆州,我军完败,大都督周瑜阵亡!江东的军力、国力消耗殆尽……”
吕蒙大惊,不解地追问道:“大都督死了?这怎么可能?大都督用兵如神,从无败绩……”
孙权却不理他的话茬,沿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但那只是佯攻,是欺敌。我们真正的主攻,从你开始!”
吕蒙更加震惊了,他瞪大了眼睛,继续用困惑不解的语气问:“我?……这是大都督的意思?可是您刚才说,江东的军力已经消耗殆尽……”
孙权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问话,道:“现在关羽已经率军北上,荆州只剩数千弱旅!这里的死士,你练至百人以内了吗?”
听到这里,吕蒙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不错,所有这一切都是大都督和主公的合谋,战败,大都督之死,还有训练这里的影子死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关羽以为大都督已死,江东再无交战之力之后,让自己带着近百个影子死士出其不意突袭拿下荆州,这真是从古到今闻所未闻的天下奇谋!
也就是说,大都督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突破了关羽的心理防线,使其彻底恢复了骄矜面目。如此一来,才为江东取回荆州争取到了机会。
“到今天早上为止,城中有死士九十八人!”吕蒙沉下声音,郑重道。
“好!”孙权点头,厉声道,“令你率九十八位死士夜袭荆州!天明之前,将荆州守军全部斩尽杀绝!天明之后,我要进城!”
吕蒙听闻此令,脑中血液立刻“嗡”的一声朝周身四肢畅流而去。他此刻的快意,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不仅是“受命于危难之中”,为江东解难、为大都督复仇,更是天生良将上战场、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下吕蒙带着勃发的杀机,朝孙权匆匆一揖,道了声:“遵命!”便准备转身开拔。
“百匹快马已为你们备妥!就在绝命岭的山崖后边!”孙权对着背影喊道。“赶快上路!”这最后的叮嘱还没来得出口,吕蒙的身影已经在大殿门口消失不见。
绝命岭是吴山一座马鞍形的山峰,因为山道狭窄、高度奇绝,平日除了飞鸟走兽外,鲜少人迹。百匹快马之所以被安顿在此,一是杜绝消息外露,二是便于这支奇兵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荆州。就在这绝命岭的山崖后面,有一个秘洞,在那洞中有一处隧道直通长江码头。自然,这隧道不是天然的,而是受已故大都督周瑜之命,由万千军士花三年时间挖掘而成。按照主公孙权的安排,现在吕蒙将率领这不足一百名的死士,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在江上坐船抵达荆州。
不知天公是顺意作美还是故意作难,出发时绝命岭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银鱼似的雨点在山尖上跳跃着,将崎岖的山道磨蹭得镜子般光滑明亮,应着轰隆隆的雷声,尖利陡峭的山石也在山坡上翻着身,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来。马蹄、人脸,甚至随身携带的长枪、刀剑都溅满了泥泞。然而即便如此,除了嘚嘚的马蹄声外,整个队伍却依然肃静有序、悄无杂声。吕蒙带着九十八名死士,从绝命岭蜿蜒而下,准备在山下最后一次整顿队伍之后,便下秘洞、过隧道,从码头上船,直下荆州。然而他只顾埋头行军,完全不知道主公孙权,也驾着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紧随其后。
“大家先停下来歇歇脚,听头领再最后交代两句!”
眼见队伍即将驰下绝命岭,往那秘洞所在的山崖边行驶时,吕蒙站到了队伍的正前方,勒令那骷髅少年在整个队伍之中来回传话。
死士们很快止住了前行的脚步,脸上戴着面具的、化着浓妆的、手执奇形怪状武器的死士们,全都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地凝视着吕蒙。没有人能明白他们此刻内心的所思所想。
“大都督死了!”谁也没有想到,吕蒙会以这句话开头,骷髅少年没有想到,竭力想模仿周瑜的白衣人没有想到,众多想攀附周瑜得到荣华的影子们更没有想到。包括躲在队伍后面骑在枣红马上的孙权也吃了一惊。这些人都是周瑜从各处物色而来,又一手培植喂养到了今天。如今告诉他们周瑜死了,他们还能听命于吕蒙,不作鸟兽散吗?
和料想中的一样,死士们沉默了。因为这是他们聚众时惯常的表情,因此吕蒙还是没法知道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大都督说过,你们都曾发过毒誓要永远忠于他,哪怕他已经死了!”吕蒙继续说下去,同时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挨个扫过,“不过,在我带你们履行使命之前,你们还有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有不愿意送死的,有愿意追随大都督而去的,到对面那个山谷去!”他说着,便举起手里的大刀,朝那秘洞的对面——一座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谷指了指。“实不相瞒,那里有九十八杯下了毒的美酒,还有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潭,你们可以在那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了结自己!”
死士们依然目不转睛,目光死死地盯住吕蒙,几乎连骑马和握着武器的姿势都没有变化。
“为什么不能放你们走?因为大都督说过,这是从一开始就说好的绝密计划。不成功,就成仁!哪怕将你们全部杀了,也不能将这个计划泄露出去!”吕蒙回盯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马上的孙权在心里点了点头,心想这吕蒙虽勇猛,倒也是个心细之人,怪不得周瑜会青睐他。
“不愿意出征的,出列!”
“不愿听命于我的,出列!”
“怕死的,出列!”
孙权听见吕蒙在队伍前面不停地发号施令,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不愿意出征、不想听命于他,和怕死,难道不是一个意思?不料不等他笑完,突然看见一个黄脸汉子从马上跳起来,边举起长枪边大声喊道:“大都督死了,我们该听谁的,你说该听你的,你有什么……”更没料到的是,不等他的话说完,已有一把匕首飞到了他的后颈,他头一歪,立刻从马上栽倒在地。孙权一愣,马上想到,吕蒙这样做也有道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这些人只有如此。不料他却再次错了,飞出匕首的却不是吕蒙。因为他看见吕蒙气急败坏地走到了队伍中间,厉声喝问:“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于是立刻有个长着麻脸的短腿汉子走了出来,承认道:“是我!”“谁让你杀他的?”吕蒙继续厉声喝问。
“没有人!我杀他是因为他违背了誓言,我们答应过大都督,他的乌箫在谁手里,就听谁的命令!”那汉子答。
“出列!”吕蒙对那汉子道。
那汉子莫名惊疑道:“我不怕死,也愿意听命,为何要让我出列?”
吕蒙只是朝那骷髅少年摆摆手,立刻就有近前的两个死士将那汉子从马上拉下,往山谷那边押去。直到背影消失,还听见那汉子纳闷地叫喊声:“为什么?为什么要处死我?违背誓言的可不是我!”
众死士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吕蒙,浓妆和面具遮住了他们所有的真实表情。
“为什么要处死他?因为他忘了,从操练头一天起我就强调过的,从出征的那一刻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对自己人下手!”吕蒙对着众死士威严道,“不仅如此,我还要再次重申,从此刻起,你们不再是大都督的囚徒,而是江东的义士。攻下荆州之后,主公不但会大赦你们,而且还会让你们从影子变成真身!你们将得到梦想的高官厚禄,会和你们想做的任何一个真身一样,享尽荣华富贵!”
孙权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他飞快地拉紧了缰绳,笼住马头,悄悄从一旁的小道离开了。看样子,这吕蒙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还有没有人要出列?”
“既然没有,都给我听好了,前行五百米,后转,进入秘洞……”
走了很远之后,孙权还能听见吕蒙在命令队伍的声音,他听清楚了之后,立刻快马加鞭往官道走去。他已经明白,这是一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秘之师,如果没有意外,他可以通过他们得到天下的任何一座城池。他要是不加快点儿速度,会赶不上他们明早将大旗插上荆州城关的那一刻。
在关羽带着精兵北上章陵的当天傍晚,哨楼上的一个哨兵看见一个乡下少年,边低头卷裤脚,边从城门口蹑手蹑脚地过来。他举起望远镜朝前一望,只见一群肥肥的鸭子正穿过一片泥泞地往护城河道游来。那少年的脸上是乡下孩子常有的那种卑贱又胆怯的神情,他大概既想将鸭子赶回去,又害怕哨兵们发现,因此才走得那样可笑地小心。这让那哨兵高兴得吹了一声口哨,立刻,他身旁的两个哨兵领会了他的意思,迅速聚拢到他身边。他们眼睛盯着那群肥鸭,鬼鬼祟祟地商量了一会儿,便朝那少年招手,急急忙忙地叫道:“小子,过来,快过来!”
那少年也和他们之前遇见的乡下孩子一样,听见有兵士叫他,吓得撒腿便往前跑。可跑了一阵之后,听见那其中一个哨兵喝令:“站住!把鸭子赶进哨楼,不然一箭射穿了你!”吓得立刻站住,又四顾周遭,发现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树木与砖瓦之后,只得硬着头皮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赶着那群肥鸭往哨楼走来。看见他那畏缩怯弱的样子,其中一个哨兵甚至和另两个打赌,这胆小鬼肯定吓尿了。这孩子真没出息,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应该在山里打死过一头熊,那哨兵眯着眼睛自我吹嘘道。
“嘎嘎嘎——”
眼见鸭群离哨楼越来越近,那两个听吹牛的哨兵不耐烦,朝他们的同伴哂笑一声便跑到门口去了,想到马上会有一顿鲜美的鸭餐,那吹牛的哨兵也忍不住离开了自己的哨卡,兴奋地跟了过去。几乎是同时,他们三人都违背了自己的职守。这在大战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在上将军还巡关的时候也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大战结束了,他们打了大胜仗,江东的将士几乎被他们全部击毙,还有上将军带兵北上了。荆州城固若金汤,而他们正好也可以稍稍喘息一下。
那少年在三个哨兵的指挥下,将鸭群百般不情愿地赶进哨卡。整个过程,那三个哨兵都在嘻嘻笑着,那肥鸭足有一两百只,够他们三人吃一两个月了。他们一边忙着逮最肥的鸭子,一边往外赶那精瘦少年:“去去去!还待着干吗?等着兵爷给你钱不成?”还是那个发现鸭群的哨兵,他是个有名的急性子,见那少年不动,便伸手去推。潜意识里他担心出去晚了会被城楼上的甲士发现,到时这群鸭子要被捉去一半……
就在他的手快碰到那少年肩膀的时候,他突然用两手捂住肚子。就在他招呼那少年的时候,对方突然从袖口里甩出一柄飞刀,那飞刀插入他肚子的速度,几乎可以与昨天夜里暴雨前的一道闪电相媲美。他立刻闷哼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等到另两个哨兵从满楼的嘎嘎嘎声里抬起头,惊恐地注视那倒下的同伴时,他们的脖颈里已经同时挨了两柄同样的飞刀。
那三柄飞刀的刀柄上,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吕”字,显然,它们都是吕蒙在鬼城度过的无数个寂寞的夜晚,用来打发时光的手工艺品。
不知道是嘎嘎嘎的鸭群引起了注意,还是这三个哨兵的同时消失让他们更多的同伴起疑,就在那少年准备从哨楼底层溜走,又有近十个哨兵从哨楼上下来了。听到他们的脚步离哨卡越来越近,那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骷髅面具戴上,猛地打开了门。第一个进门的哨兵见了那面具,刚一发愣,一柄飞刀已经插上了他的喉咙。不等第二天哨兵猛扑过来,那骷髅的嘴里突然飞出两支飞镖,直戳对方的眼睛……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个,不到一会儿工夫,十多个训练有素的哨兵都在未来得及看清他的飞刀来向之前,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一会儿,哨楼的大门打开了。那乡下少年再次出现在了城门口,和进来之前相比,他的身上多出了几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的丝丝血迹,还有,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找到的一只油汪汪的鸭腿。只见他边啃鸭腿,边对着对面远处一丛厚实的芦苇荡大咧咧地喊道:“哎,过来吧!”
顿时,顺着他的声音的方向,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边冒出几个密密麻麻的黑点,渐渐的,那黑点如鸦雀的脑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不过和鸦雀不一样的是,随着那黑点的增大,那些脑袋没有发出任何聒噪。他们悄无声息地跟着吕蒙,跑出芦苇荡,冲向哨楼,从那十几具倒在地上的哨兵的尸体旁穿行而过,朝不远处的城关水门奔来。
显然因为走得匆忙,关羽没来得及清理大战的战场。瓮城的角落里,隐蔽的草丛中,随处可见吴军将士破损的头盔、断裂的长枪;城墙上、河道里,零星散落着伤亡将士的残肢断腿;尤其是水门前的水道上,那些巨大的吴军战船,犹如战死的将士正裸露着可怕的残骸,面朝天空仰望。吕蒙与十多个死士悄无声息地摸黑上船,在一片片残骸中急切地摸索着、寻找着。从他们脸上严峻又焦急的神情看,他们要找的,是一种至关重要的武器,如果找不到它们,他们就不能很快进城,而十几个哨楼士兵被杀,很快就会被城墙上的守军发现。一旦发现,守军们就会警觉防备起来。到时,即便他们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同时对付八千人,虽然这八千人都是老弱残兵。
“找到了!”第一个叫嚷起来的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影子”,那个爱穿白色长衫的白衣人。这是一个和周瑜一样喜欢矜持微笑的家伙,因为头脑缜密、举止灵活在死士们中间存有极高的威望。他说着又朝吕蒙举起一个座椅状的弓弩。“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吧?让我来先试一试!”他说着,便研究起那弓弩下的两个圆形的按钮,又弯下腰试图坐进那弓弩内。
吕蒙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的脸,就在吕蒙宣布攻下荆州后,各人都可以做回自己的真身之后,众死士都拿下了面具,卸去了妆容,唯有他,还固执地戴着和周瑜一模一样的面具。
众死士也自发地围到他身边,不发一言。谁都知道,这新式武器是大都督周瑜亲自设计,然而,也仅仅是设计,因为时间紧迫,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还没有人来得及真的用它飞起来过。
“下去,我来!”吕蒙板下脸,走到“周瑜”身边,一把夺下那座椅似的弓弩,对“周瑜”道,“你们都到后面,等弓弦完全压满了,再按下按钮!”他又交代周围的死士们,然后便眯起眼睛,聚精会神朝前方黑黢黢的城关凝望着,再也不发一言。
众死士们却没有听从这条命令。他们用比火焰还要灼亮的眼睛互相对视着,最后,他们的目光在“周瑜”的瞳孔里聚成了一个晶亮的点。
“周瑜”走到了吕蒙的跟前,并且第一次弯下腰去,作了一个过于拘谨的长揖。
“将军,我从来没有向您请求过什么,请您允许我做第一个飞起来的人吧!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最热衷新奇的玩意儿!”
他这样说着,长长的腰身却迟迟没有直起,似乎在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这样和你僵持到天亮。
吕蒙没有回答,只闷声“哼”了一声便站了起来,将那弓弩座椅让给了“周瑜”。事实上,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旦试飞不成功,他死了或者受了重伤,荆州城也就成了咫尺天涯。
“周瑜”微笑着坐到巨大了弓弩里。吕蒙则和死士们一起,蹲在了座椅后方。巨大的弓弦被拉紧、拉紧,眼见就要到达最饱和的限度时,左右两个死士按下了圆形的发射按钮。
这是一种奇怪的,既像子弹飞出又像有什么巨形物体脱落的声音。吕蒙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果然,不待那声响停歇,其中一个圆形按钮已经“嘭”地弹出,打在了其中一个死士的脸上。
“老大——”
吕蒙听见那个和白衣人交情最好的黑脸汉子——原先自称是吕蒙的死士大叫一声,然后便与几个死士一起跳入河中,往城门口的方向奔去,便知道凶多吉少,“周瑜”出事了。
在弹射按钮按下去的瞬间,那张开双臂的“周瑜”是飞起来的。不过,因为那按钮安装得过紧了一些没有被按到位。因此他没来得及打开手臂与身体之间的那片皮翼。他没有真正地飞起来,而是过早地落在了城门前的标杆上,被高高的旗矛穿胸而过!
吕蒙和众死士跑到他身边,他们用胳膊托起他的脑袋、双腿、手脚,试图将他抱回船上。可是锋利的旗茅从他的前胸一直穿到后背。很快,他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浸满了鲜血,他的血液眼看就要耗尽!
吕蒙伸出手臂,去试探伤者越来越弱的鼻息,脸上露出感激又哀伤的神色。众死士默默站成了一个圈,将伤者围到了正中央。
“别管我,你们——快去攻城!”那“周瑜”用微弱的声线悄声道。说着,他又用眼睛找到吕蒙,对着他微微一笑。
吕蒙默默地垂下眼睑,不忍再看下去。除了装扮之外,此人还和周瑜有个关键的相似点,就是看人时洞悉一切的眼神。
“大都督救过我的命,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为他……死而无憾……”
不等吕蒙回答,他垂下了举得高高的指向城关的手,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酷似已故大都督周瑜的眼睛。
半个时辰之后,吕蒙和众死士先后坐上了那把弓弩座椅,由两名高大壮实的死士拉满弓弩,将自己朝百米之外的荆州城关“射”了出去。
“跟着我!不管发生什么,决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吕蒙在黑暗的夜空中厉声道。
和往常一样,众死士用沉默应答。但吕蒙知道,这就是他们的肯定答复,而且他们绝不会食言。
他们在空中迅速打开手臂与身体之间的那片皮翼,像蝙蝠般在夜空滑翔,越过高高的荆州城头,落入了城内。可惜又有两名死士因为没有及时掌握好平衡,落到了城中庙宇屋顶的尖杆上,和“周瑜”的影子一样,被尖尖的旗矛穿胸而过。他们也和他一样,至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吕蒙在落地的瞬间,便双手连掷飞刃。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位死士,也纷纷摸向自己的腰间、后背,那里早就藏好了几十枚涂满剧毒的暗器。顷刻间,守军甲士们纷纷抱头倒地,哀号一片。
吕蒙且战且走,及至抵达东边瓮城之时,胳膊和右腿已经同时中了两箭,有两个躲在城墙暗孔后的弓弩手还暗中瞄准了他。凭着第六感,他知道自己正处在敌人的准星之中。可是他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除了穿过瓮城打开城门,他没有别的选择,城外的一大批死士,正沿着城墙拼命地往上爬,而城墙内的弓弩手们,正盯着他们的后胸和脖颈,随时准备让他们一箭毙命,摔下城墙……
因为他们在摸索弹射器上多花了工夫,守军们已经醒悟过来,他们在这很短的时间内迅速组织,组成了战阵,朝城外的死士扑了过去。而那些死士不得不提前行动,边用手里的武器抵挡,边爬上城墙,试图凭一己之力攻上城关。
而此刻城内的荆州将军府、兵营、殿堂、庙宇、街巷、井畔……随处可见死士们与守军的恶斗。这些死士是好样的,正如周瑜所言,他们个个喜好攻杀,勇猛异常,打不死、砍不烂,根本不把死伤当回事。可即便如此,吕蒙还是一眼看出,他们长时间一人对付数十乃至上百人,已露出了寡不敌众的疲态。
只有穿过战阵,躲过城墙暗孔内的狙击手,打开城门,迎接大批死士入城,才有可能在天明之前将江东大旗插上高高的城关。吕蒙这样想着的时候,受伤的右腿已经一瘸一拐地往城门口迈去。他一门心思要首当其冲身先士卒,竟没有注意到有几个死士正竭力摆脱敌军的纠缠,慢慢地在向他靠近。自进驻鬼城之后,吕蒙教给他们战法,教会他们战术,却出于某种自傲的心理,没有训练他们在关键时刻如何保护自己。
“嗖!”
就在吕蒙突破战阵,一边鏖战一边往城门口突破时,一支涂着绿色汁液的箭矢像长了翅膀似地朝他飞来,这是瓮城秘洞中一个经验丰富的弓弩手的杰作。
那箭矢离吕蒙越来越近,眼见即将飞入吕蒙的胸膛,那秘洞口的弓弩手露出得意的微笑。
然而,忽然之间,像弓弩手的胳膊发生了抖动,又像那箭矢在空中发生了某种移位,中箭的却是往目标旁边奔跑而来的另一个方脸大汉。那人黢黑面色,卧蚕眉,一对铜铃似的大眼,这人……远看是吕蒙,近看,却不是吕蒙!他是吕蒙的影子!
另两个死士从吕蒙的肩头一跃而起,他们即刻转身,朝箭矢飞来的方向回击。一瞬间,一柄窄如柳叶的飞刀不偏不倚插入弓弩手的右眼,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你这是何苦?”吕蒙将倒在地上的“影子”抱在自己的胸前,喃喃道。他抱得那样自然,似乎他真的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告诉过你们,等拿下荆州,可以和我、和大都督,和你们想做的任何一个真身一样。难道你忘了?”他苦笑着,看着影子眼中那渐渐黯淡下去的亮点,再一次感到了感激与哀伤。
那影子也笑了,露出吕蒙第一次在鬼城见到他时的狡黠。
“我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别人的影子。喜欢黑暗,没有重量;来去自由,无牵无挂……”他平静地说着,又对吕蒙莞尔一笑,露出老鼠般尖利的牙齿,而后,便任由那两点光芒在眼中永远地凝滞了。
吕蒙狂叫一声,扔下那影子,和一帮从后面赶来的死士冒着枪林箭雨往城门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