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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面壁者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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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好像还有只鹿呢!”罗辑向前方一侧指着,他之所以快速转移庄颜的注意力,是因为他知道天上出现的不是鹰,而是盘旋的警卫无人机。这使得罗辑想起了史强,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史强的声音:“哇,罗老弟,现在才想起我来吗?先说,颜颜还好吗?”

“好,很好,太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我总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最后?你在哪儿?”

“在国内,要睡长觉了。”

“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来去治。”

罗辑刹住了车,这次停得很猛,庄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罗辑担心地看看她,发现没事后才和史强继续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以前执行任务时受了核辐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没耽误你吧?”

“这事嘛,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谁知道未来医学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对不起,大史。”

“没什么,都是工作嘛。我没再打扰你,是想着咱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不过要是见不着了,那你就听我一句话。”

“你说吧。”

史强沉默良久,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罗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后的延承,就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罗辑看着天空,那架无人机已经消失,如洗的蓝天空荡荡的,就像他这时的心。

“你是给史叔叔打电话吗?”庄颜问。

“是,你见过他?”

“见过,他是个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吓人的。”

“哦……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让我帮你。”

这时,森林已经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银白和嫩绿两种色彩中,世界的构图显得更加简洁和单纯了,在罗辑的感觉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身边这位少女。他注意到,庄颜的眼中这时透出一丝忧郁,甚至觉察到她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颜颜,怎么了?”罗辑问,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这么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这样美的世界。很多年后可能没有人看了,很难过的。”

“外星人不是人吗?”

“我觉得,他们感受不到美。”

“为什么?”

“爸爸说过,对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他们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颜颜,他们对人类的政策,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一种负责任的作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呢……罗老师,你将来会见到他们的,是吗?”

“也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而你们在末日之战中又打败了他们,嗯,那你们能不能……”庄颜歪头看着罗辑,犹豫着。

罗辑想说后一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又不忍心说出来:“能怎么样?”

“能不能不把他们赶到宇宙中去,那样他们都会死的,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样多好啊。”

罗辑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指指天空说:“颜颜,你刚才的话不是只有我在听。”

庄颜也紧张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们周围一定飞着很多智子!”

“也可能这时听你说话的,是三体文明的最高执政官。”

“你们都会笑我的吧?”

“不,颜颜,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罗辑这时有一种握住她的手的强烈愿望,她那纤细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盘旁边,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实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吗?”庄颜笑起来。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说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如果人类有三分之一像你,三体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们谈判,谈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但现在……”他也长叹了一声。

庄颜无奈地笑笑:“罗老师,我挺难的,都说毕业后走向社会,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可大海很浑,我什么都看不清,总想游到一处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愿我能帮你游到那个海域……罗辑在心里说。

公路开始上山,随着高度的增加,植被渐渐稀疏,出现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们仿佛行驶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车开上了雪线,周围一片洁白,空气中充满着清冽的寒冷。罗辑从车后座上的一个旅行袋中找出羽绒服,两人穿上后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路障,道路正中的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有这样的警示:这个季节有雪崩危险,前方道路封闭。于是他们下车,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周围的雪坡处于阴影中,纯净的雪呈现一种淡蓝色,似乎在发着微弱的荧光,而远方如刀锋般陡峭的雪峰仍处于阳光中,把灿烂的银光撒向四方,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发出的,仿佛照亮这世界的从来就不是太阳,而只是这座雪峰。

“好了,现在画里都是空白了。”罗辑伸开双手转了一圈说。

庄颜欣喜地看着这洁白的世界:“罗老师,我真的画过一幅这样的画!远看就是一张白纸,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鸟,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来,那画儿一定很美的……那么,庄颜,就在这空白世界里,你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吗?”

庄颜点点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知道面壁计划是什么,它的成功依赖于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计划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体世界都无人能够理解它。所以,庄颜,不管你的工作多么不可思议,它肯定是有意义的,不要试图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颜紧张地点点头:“嗯,我理解,”她又笑着摇摇头,“呵,不不,我是说我知道。”

罗辑看着雪中的庄颜,在这纯洁雪白几乎失去立体感的空间中,世界为她隐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两年前,当他创造的那个文学形象在想象中活起来的时候,罗辑体会到了爱情;而现在,就在这大自然画卷的空白处,他明白了爱的终极奥秘。

“庄颜,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乐。”

庄颜睁大了双眼。

“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孩儿,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庄颜的双眸中映着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纯净的目光中,种种复杂的感情如天上的浮云般掠过。雪山吸收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声音,寂静中罗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庄颜用似乎来自很远的声音问道:

“那……我该怎么做呢?”

罗辑显得兴奋起来:“随你怎么做啊!明天,或是我们回去后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作为面壁者,我会尽可能帮助你实现一切。”

“可我……”女孩儿看着罗辑,显得很无助,“罗老师,我……不需要什么啊。”

“怎么会呢?谁都需要些什么的!男孩儿女孩儿们不都在拼命追逐吗?”

“我……追逐过吗?”庄颜缓缓摇摇头,“好像没有的。”

“是,你是个风清云淡的女孩儿,但总是有梦想的,比如,你喜欢画画儿,难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画廊或美术馆去举办个人画展?”

庄颜笑了起来,好像罗辑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孩子,“罗老师,我画画是给自己看的,没想过你说的那些。”

“好吧,你总梦想过爱情吧?”罗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话,“你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去寻找啊。”

夕阳正在从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颜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说:“罗老师,那是能找来的吗?”

“那倒是。”罗辑冷静下来,点点头,“那么,我们这样吧:不考虑长远,只考虑明天,明天,明白吗?明天你想去哪里,干什么?明天你怎样才能快乐?这总能想出来吧。”

庄颜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犹豫地问:“我要说了,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你说吧。”

“那,罗老师,你能带我去卢浮宫吗?”

※※※

当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时,他并没有因不适应光亮而眯眼,这里很暗,其实即使有很亮的灯,这里仍是暗的,因为光线被岩壁吸收了,这是一个山洞。

泰勒闻到了药味,并看到山洞里布置得像一个野战医院,有许多打开的铝合金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满了药品;还有氧气瓶、小型紫外线消毒柜和一盏便携式无影灯,以及几台像是便携式X光机和心脏起搏器的医疗仪器。所有这些东西都像是刚刚打开包装,并随时准备装箱带走的样子。泰勒还看到挂在岩壁上的两支自动步枪,但它们和后面岩石的颜色相近,不容易看出来。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从他身边无表情地走过,他们没穿白衣,但肯定是医生和护士。

病床在山洞的尽头,那里是一片白色:后面的帷帐、床上的老人盖着的床单、

老人的长胡须、他头上的围巾,甚至他的脸庞,都是白色的,那里的灯光像烛光,把一部分白色隐藏起来,另一部分镀上弱弱的金辉,竟使得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绘圣人的古典油画。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妈的该死,你怎么能这样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内侧的疼痛,使步伐有尊严地稳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这个这些年来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点不敢相信现实。他看着老人苍白的脸,这果然像媒体上说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脸。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很荣幸见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说。

“我也很荣幸。”老人礼貌地说,没有动,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却像蛛丝一样柔韧,难以被拉断。老人指指脚边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里坐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因为床边也确实没有椅子,老人说:“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骑骡子吧?”

“哦,不,以前游览科罗拉多大峡谷时骑过一次。”泰勒说,但那次腿可没磨得这么痛,“您的身体还好吗?”

老人缓缓地摇摇头,“你想必也能看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对不起。”

后面这句话中的讥讽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泰勒以前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这人病死或老死。国防部长曾经不止一次地祈祷,在这人自然死亡之前,让美国的巡航导弹或特种部队的子弹落到他头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钟也好啊!自然死亡将是这个老人最终的胜利,也是反恐战争惨重的失败,现在这个人正在接近这个辉煌。其实以前机会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动物”无人机在阿富汗北部山区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里拍到了他的图像,操纵飞机直接撞上去就能创造历史,更何况当时无人机上还带着一枚“地狱火”导弹,可是那名年轻的值班军官在确认了目标的身份后,不敢擅自决定,只好向上请示,再回头看时目标已经消失了。当时被从床上叫起来的泰勒怒火万丈,咆哮着把家里珍贵的中国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转移这尴尬的话题,就把随身带着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给您带了一份小礼物,”他打开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装的书籍,“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干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过前三部曲,后面的当时也托人买了,可没有时间看,后来就弄丢了……真的很好,哦,谢谢,我很喜欢。”

“有这么一种传说,据说您是以这套小说为自己的组织命名的?”

老人把书轻轻地放下,微微一笑:“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你们有财富和技术,我们只有传说了。”

泰勒拿起老人刚放下的那本书,像牧师拿《圣经》似的对着他:“我这次来,是想让您成为谢顿(美国科幻作家区萨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种顽皮戏谑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现:“哦?我该怎么做?”

“让您的组织保存下来。”

“保存到什么时候?”

“保存四个世纪,保存到末日之战。”

“您认为这可能么?”

“如果它不断发展自己,是可能的,让它的精神和灵魂渗透到太空军中,您的组织最后也将成为太空军的一部分。”

“是什么让您这么看重它?”老人话中的讽刺色彩越来越重了。

“因为它是人类少有的能用生命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武装力量。您知道,人类的基础科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相应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进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战中,太空战机还得由人来操纵,球状闪电武器需要抵近攻击,这只有拥有那种敢死精神的军队才能做到!”

“那您这次来,除了这几本书,还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泰勒兴奋地从床上站了起来:“那要看你们需要什么了,只要能使您的组织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

老人挥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这么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您可以说说。”

“武器?金钱?不不,那东西比这些都珍贵,组织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有谢顿那样宏伟的目标,你没办法让一个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个并为之献身,组织的存在就是因为有了那东西,它是组织的空气和血液,没有它,组织将立刻消亡。”

“那是什么?”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于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们对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体人要消灭的全人类也包括我们曾经仇恨过的西方,对于我们来说,同归于尽是一种快意,所以我们也不仇恨三体人。”老人摊开双手,“你看,仇恨,这比黄金和钻石都宝贵的财富,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现在没有了,您也给不了我们,所以,组织和我一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说不出话来。

“至于谢顿,他的计划应该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长叹一声,坐回床沿上:“这么说,您看过后面的部分?”

老人惊奇地一扬眉毛:“没有,我真的没有看过,只是这么想。怎么,书中的谢顿计划也失败了吗?要是那样,作者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原以为他会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呢,愿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愿他上天堂,哪一个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时间没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机会欣赏阿富汗贫瘠但险峻的群山,给他牵骡的年轻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动步枪挂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边。

“你用这支枪杀过人吗?”泰勒问。

那年轻人听不懂,旁边一名也骑骡但没带武器的年长者替他回答:“没有,好长时间没打仗了。”

那年轻人仍抬头疑问地看着泰勒,他没有蓄须,一脸稚气,目光像西亚的蓝天一样清澈。

“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

罗辑和庄颜是在夜里十点钟走进卢浮宫大门的,坎特建议他们在晚上参观,这样在安全保卫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宫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嚣,金字塔静静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银子做的。

“罗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它是从天外飞来的?”庄颜指着金字塔问。

“谁都有这种感觉,而且你看,它只有三个面。”罗辑说完最后那句就后悔了,他不愿在现在谈那个话题。

“把它放在这儿,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这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就是两个差异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罗辑想,但没有说出来。

这时,金字塔里的灯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银色变得金碧辉煌,与此同时,周围水池中的喷泉也启动了,高高的水柱在灯光和月光中升起,庄颜惊恐地看了罗辑一眼,对卢浮宫因他们的到来而苏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声中,他们走进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厅,然后进入了宫殿。

他们首先走进的是卢浮宫最大的展厅,有二百米长,这里光线柔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罗辑很快发现只有他的脚步声,庄颜在轻轻地走路,猫一样无声,如同一个初入童话中神奇宫殿的孩子,怕吵醒这里沉睡的什么东西。罗辑放慢脚步,与庄颜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对这里的艺术品没有兴趣,只是欣赏着艺术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画上体形丰美的希腊众神、天使和圣母,从四面八方与他一同看着这位美丽的东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莹的金字塔,很快融为这艺术圣境中的一部分,没有她,这里肯定少了什么。罗辑陶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中,任时间静静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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