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认为戴维·马丁被关进来之前就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您听说过精神分裂症吗?费尔明,这是典狱长最近偏爱的几个新名词之一。”
“那些搞警务的家伙,总是喜欢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得跟疯狗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费尔明。这是很严重的病。我的专长不在这方面,不过,我看过一些病例,病人经常会有幻听、幻觉,脑子里想到的是不认识的人,或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病人的神志逐渐耗损,到后来甚至无法分辨真实和虚构。”
“就跟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一样嘛!医生,您认为可怜的马丁得的是那种病吗?”
“我不确定。我说过了,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是,我认为他的确出现了几个常见的症状。”
“说不定,他得这个病也是福气……”
“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是福气,费尔明。”
“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疯子通常都认为发疯的是别人。”
“我说的那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
有个狱卒从一座瞭望楼高处观察他们,仿佛有意读懂他们的唇语。
“小声点儿,否则又要倒霉了。”
萨纳哈耶医生暗示费尔明转过身去,接着,两人走向中庭的另一头。
“这年头,连隔墙有耳都不稀奇了。”医生说道。
“现在,要是墙的耳朵中间再长出半个脑子,我们俩说不定就能逃出去啦!”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应。
“我第一次奉典狱长之命去替马丁看病的时候,您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医生,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离开这所监狱唯一的方法。’
‘什么方法?’
‘死亡。’
‘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医生,您有没有读过《基督山伯爵》?’
‘小时候读过,内容几乎都忘了。’
‘您再重读一遍。答案尽在书中。’
“其实,典狱长先生撤掉监狱图书馆里所有的大仲马作品,连同狄更斯、加尔多斯以及其他许多作者也遭殃,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作品都是垃圾,只能用来取悦没教养的无知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和未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些是他的朋友所写的作品。他还命令狱中一个过去从事美工的囚犯瓦伦蒂为那些书籍装订皮制封面,任务交差的同时,囚犯也在中庭冻死了。因为在那种一月大寒的气候里,瓦伦蒂却要连续五个晚上淋雨赶工,而他之所以受到如此无情的虐待,就因为他无意间拿典狱长先生文绉绉的句子开了个小玩笑。瓦伦蒂总算离开了这里,正好就是靠着马丁提出的方法——死亡。
“入狱以来,偶尔听见狱卒之间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马丁是典狱长先生亲自下令移监到这里来的。他原本在莫德洛监狱服刑,当时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简直叫人无法置信。其中引人注目的罪名是……听说,他因为妒忌生恨,杀死了恩师兼好友,一个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家子,同样也是个作家,而且,他还杀死了维达尔的妻子克丽丝汀娜。此外,他也冷血无情地谋杀了好几个警察,据说还有其他人。最近这一阵子,许多人被指控的罪名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个人实在无法相信马丁会是个杀人凶手,不过,说真的,历经这几年的战乱,我也见过不少人游走在善恶之间,这些人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真实面目,您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所有的人都落井下石,然后忙着指责别人。”
“这种事情我最清楚了。”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富家子维达尔的父亲是个很有势力的企业家,财力惊人,据说是民族主义阵线举足轻重的银行大亨。为什么在所有战争当中,捞尽油水的都是银行家呢?总之,这位权倾一时的维达尔老先生亲自出面要求法务部缉捕马丁,并坚称马丁对他儿子和儿媳下此毒手,应判以终身监禁。后来,马丁似乎有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在国外逃亡了将近三年之后,有人看到他现身边境。他跨越法国边界回到西班牙时,一群人等着要抓他。我说他真是疯了。再说,那是战争结束前的几天,成千上万人跨越边界,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有时候,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也会累的。”费尔明说道,“当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小得可怜了。”
“我猜马丁八成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偷渡回国的,不过,有几位普奇塞达镇的镇民看见他,衣衫褴褛,喃喃自语,就这样在镇上游荡了好几天,于是,他们就通知了民防队。有几个牧羊人也说,他们在小镇几公里外通往博尔维尔的公路上见过他。那里有一座名为莱梅塔的老旧庄园,战争期间改建为医院,专收前线伤兵。那所医院由一群妇女负责打理,她们大概是对马丁起了怜悯之心,慷慨提供食宿,和民兵一视同仁。民防队赶到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不过,那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踏入结冰的湖上,试图用石头敲开冰封的湖面。当时,他们以为他企图自杀,随即将他送往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看来,院里有一位医生认出他的身份,不过您别问我细节,反正,消息很快就传到警方高层,然后他就被押送到巴塞罗那了。”
“呃,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可以这么说。审判过程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多不胜数,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足以证明犯罪事实,然而,检察官偏偏就有办法找来许多证人到庭上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法庭上出现不下数十个对马丁怀有妒忌和仇恨的证人,连法官都大吃一惊,据我推测,这群人可能都拿了维达尔老先生的好处。他们都是马丁当年在《工业之声》小报社工作时的同事,这些成天泡咖啡馆的失意作家,凡事见不得人好,这时候纷纷从阴沟里爬出来证实马丁的罪行。您也知道这里的法庭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法官下令,加上维达尔老先生的建议,他的所有作品都以内容煽动、伤风败俗为由遭查封焚毁。马丁在法庭上宣称自己捍卫的唯一善良风俗是阅读,至于其他的,人人各有定见,法官听了之后,当下再多判了他十年徒刑,这下累计的刑期就更吓人了。据说,审判期间,马丁非但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毫不保留地回答庭上所有问题,最后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
“咱们这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说实话。”
“结果呢,他们判他终身监禁。维达尔老先生拥有的报纸《工业之声》刊登了长篇特稿,内容详尽叙述了他的犯罪事实,更过分的是,还有一篇社论,您一定想得出来作者是谁。”
“咱们卓越的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
“没错,就是他。他在文章里把马丁称为‘史上最拙劣的作家’,并对于马丁作品被销毁一事大加赞扬,因为那些作品是‘对善良人性和高尚品味的侮辱’。”
“嗯,大家对加泰罗尼亚音乐厅也下了同样的评语。”费尔明在一旁抬杠,“咱们这位典狱长还是具有国际水平的精英知识分子哩!唉,乌纳穆诺早就说过了,别人绘声绘影,我们心有定见。”
“总之,马丁公然遭受众人谩骂,而且还亲眼看着自己创作的每一页作品在火海中湮灭,接着,他被囚禁在莫德洛监狱,当时恐怕撑不了几个礼拜就会断气了,没想到,典狱长先生显然一直高度关注这件案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对马丁特别感兴趣,于是,他运用特权将马丁移监到这里来。马丁曾经告诉过我,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办公室,并对他说了这么一段话:
马丁,您呢,罪行重大,被关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们两人倒是有点缘分。我们都是写作的人,虽然您那差强人意的创作生涯,写出来的垃圾,只适合一般无知愚昧的大众,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借此为您的恶行赎罪。我最近几年写了一系列小说和诗集。这些作品文学成就极高,可惜在这个文盲国家,能看懂并且会欣赏的人,我想大概不会超过三百人。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凭着您的媚俗专业,以及您对于大众通勤时阅读喜好的了解,正好可以帮我略作修改,好让我的作品和这个国家可悲的阅读水平拉近一点距离。您如果愿意合作的话,我可以保证,您在牢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很。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您的案子重新开庭审理。您那位好朋友,好像叫作伊莎贝拉,是吧?恕我冒昧说句老实话,这女孩真是个美人坯子。她来找过我,还跟我说她已经找到一位年轻律师,名叫布里安,她还凑足了一笔钱要帮您打官司。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清楚得很,您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确实罪证,您的刑期是根据备受争议的证词而做的判决。马丁,看来您似乎很容易树敌,甚至还包括一些我绝对不能透露的人。您可别犯错误与我为敌。马丁。我可不像那些在法庭上作证的落魄文人。在这里,在这两座高墙之间,老实告诉您,我就是上帝。
“我不知道马丁会不会接受典狱长这个提议,不过,我想应该是接受了,因为他还活着,显然我们这位上帝对他的关注依旧没变,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典狱长甚至在他牢房提供了写作所需的纸笔,我猜是想让他重新改写那些伟大的作品,这么一来,我们典狱长先生渴望在文坛名利双收的夙愿就能达成了。说真的,我总觉得,可怜的马丁实在没有条件接受这个提议,因为他就连写下自己的鞋子尺寸都很难了,他大半时间都在脑子里构筑悔恨和痛苦,任由自己被苦难啃噬。不过,我是个内科医生,没有资格做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