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经过大门,我瞥见书店里仍有微光,是工作间的帘幕后面发出的光线。我从前厅大门进了屋子,接着看见我父亲坐在他的书桌前,正享受着我这辈子看他抽的第一支香烟。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只开启的信封和一张信纸。我拉了一把椅子,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父亲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有什么好消息吗?”我指着桌上的信件。
父亲把信递给我。
“这是你在那不勒斯的劳拉阿姨寄来的。”
“我有个阿姨住在那不勒斯?”
“她是你母亲的妹妹,你出生那年,她跟着家人移居意大利。”
我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我根本就不记得她,而且,多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她的名字甚至未列入送葬的亲友名单。
“她说有个女儿要到巴塞罗那念书,问我能不能让她在这里住一阵子。那个女孩叫作苏菲亚。”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表妹。”我说道。
“我也是。”
父亲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同住,感觉上实在很不可思议。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父亲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得回复她才行。”
接下来,我们相视无语将近一分钟,两人无意谈论远房表妹的来访,却也都没有勇气开口提起心里真正惦念的事情。
“我猜你今天晚上一直都跟费尔明在一起吧?”父亲终于先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
“嗯,我们一起去尤易斯餐厅吃晚餐。一进门就碰见了安柏格尔克教授,他当时也在那儿吃晚饭,我还跟他说,有空应该常来书店走走。”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说着这些言不及义的词句,不禁觉得反感。父亲神情紧绷地盯着我。
“他有没有告诉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就是太紧张了。打点婚礼那些事情,他压根儿就不喜欢。”
“就这样吗?”
说谎高手都知道,最能为人相信的谎言,就是避掉重点的事实。
“哦,他跟我聊了一些往事,就是他以前在牢里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猜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布里安律师吧,有没有?”
我不确定父亲究竟知道多少,或者做了哪些臆测,因此,我决定谨慎接招。
“他跟我提到他曾经囚禁在蒙锥克监狱,后来在一个名叫戴维·马丁的人协助之下成功逃狱,这个人你好像也认识。”
父亲缄默了许久。
“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敢跟我提起,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当时认为,甚至到现在还这样想,他们觉得你母亲爱上了马丁。”他的微笑看起来如此悲凉,我知道,他也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个。
我父亲跟某些人一样有个习惯,总是喜欢以格外夸张的笑容压抑号啕大哭的冲动。
“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她是个贤良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因为费尔明跟你提过的那些事而对她有奇怪的想法。他不认识她,可是我非常了解她。”
“费尔明根本没提过任何暧昧的影射。”我骗了他,“他只说妈妈和马丁交情深厚,为了帮他尽早出狱,妈妈聘请了那个叫作布里安的律师。”
“我想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那个人,巴利斯……”
我踌躇了半晌才承认。父亲看出了我眼中的激愤,随即摇头。
“你母亲死于霍乱,达涅尔。我始终不懂为什么,但是布里安偏要指控这样一个大人物,却又找不出任何犯罪证据。”
我没搭腔。
“你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再想这件事。”
我默不作声,不禁臆想父亲究竟是天真,还是痛失挚爱使他变得盲从,因此摆脱不了幸存者的懦弱。我记起了费尔明那段话,于是,我告诉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批评他。
“答应我,千万别做傻事,不要去找那个人。”他坚决重申。
我勉强点了头。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腕。
“你在我面前发誓!看在你母亲的分上……”
我感受到脸部一股剧痛正在蔓延,接着,我发现自己用力紧咬着牙齿,力道之大,几乎要把牙齿咬断了。我别过脸,但父亲就是不松手。我再与他四目相对时,心中已有盘算,干脆就骗他骗到底吧。
“看在妈妈的分上,我向你发誓,在你有生之年,我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这不是我要你做的承诺。”
“我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
父亲双手抱头,沉沉地吸了口气。
“你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就在楼上的家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快满五岁。那天晚上,伊莎贝拉要求我,绝对不能把那些事情告诉你。她认为你不知道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直呼母亲的名字。
“我知道了,爸。”
他定定看着我的双眼。
“对不起。”他喃喃低语。
我与父亲四目相视,有时候,只消看我一眼以及回忆过往,似乎就会让他又苍老一些。我站了起来,默默拥抱着他。他的双臂紧紧环抱我,接着,他痛哭失声,这些年来埋藏在内心的所有愤怒和痛楚,宛如急涌的鲜血般宣泄而出。这时候,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父亲正缓慢地、无奈地迈向人生的终点。